第二十一回刺配沧州,洗尽男儿泪[1/2页]
有道是窗外日光弹指过,席间花影坐前移。一杯未进笙歌送,阶下辰牌又报时。
这一天,东方晓日初升,北阙珠帘半卷。但见:杏花离海峤,云叶散天衢。
彩霞照万里如银,素魄映千山似水。一轮爽垲,能分宇宙澄清;四海团圈,射映乾坤皎洁。
楚儿依高衙内吩咐,一早卷起珠帘,进屋唤他起床。这花太岁睡眼惺忪,瞧见窗外云开日见,雾散天清,不由心神大爽,又见三女同床在卧,正自香梦沉酣,睡得慵懒甘甜,更是意气风发,得意非凡。只是双花艳母李贞芸半夜出走,未免有些美中不足。又想今日须乘早差人将林冲押回开封府定审,以免节外生枝,便再睡不着,当即下了床,要楚儿服侍穿衣。他见李贞芸所留书信仍放在案上,不想让二姐妹瞧见,又无心细看,便随手将信藏于柜中,要待林冲事了,再行细阅。
诸女也纷纷醒了,高衙内吩咐安排早膳,与林娘子等三女共用。说到今日开堂定审,要秦儿饭后便报知孙孔目,将林冲一早提了去,又安慰若贞,说一切已周全妥当,只断个刺配沧州了事,那地儿也不甚苦,三五年定能熬过。他命宛儿去府外雇一抬大轿,送林娘子还家等候消息即可,他自去府衙暗中监审,要林娘子不必劳心。
若贞见丈夫虽犯下这等弑主大罪,性命仍可保全,又配了个富庶关城,来日还有东山再起之时,她虽不顾妇道,失贞丧洁,但终能救下林冲,也是暗自欣慰。
当日开封府内,腾府尹于堂后收了高衙内一盘金,回堂升厅。问明林冲口词,招认作腰悬利刃,误入节堂,当众画了押。叫林冲除了长枷,断了二十脊杖,说他有伤在身,免去行刑,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,量地方远近,该配沧州牢城。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,贴上封皮,押了一道牒文,差两个防送公人董超薛霸,待林冲十日后伤势初愈,便监押前去。
当夜高衙内自来林府告信,要她尽可告知邻舍林冲所犯之罪,免得日久生疑。
林娘子答应了,要锦儿与她十日后同去南郊翠竹岗接老父前来为女婿送行,并安父亲之心,只说得贵人暗中相助,家中资宅俱在,林冲也只三五年便可回京复职,要他万事无虑,千万莫要过于忧心。
林娘子既放下心来,为信守承诺,更为保实丈夫性命,每夜自和高衙内在家中恩爱承欢,任意取乐,却不比先前背夫偷情,只是偷鸡盗狗之欢,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,只管停眠整宿。自此锦儿便打开后院旧门,高衙内每夜亥时前来,整夜不归去,与林家二女夜夜尽欢,终朝取乐,共浴春宵,交得熟了,直至二日已时用过早膳,方从后院溜出。有诗为证:参透风流二字禅,淫少绻恋女钗裙。采花偷妇家常饭,夜入林府会雨云。
常言道:“乐极生悲,否极泰来。”光阴荏苒,前后早过了九日。且说这日一早,两个防送公人董超、薛霸见林冲伤无大碍,把他带来使臣房里,寄了监。
二解差各自回家收拾行李。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,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道:“董端公,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请说话。”
董超道:“是谁?”酒保道:“小人不认的,只叫请端公便来。”原来宋时的公人,都称呼端公。当时董超便和酒保径到店中阁儿内看时,见坐着一个人,头戴顶万字头巾,身穿领皂纱背子,下面皂靴净袜。见了董超,慌忙作揖道:“端公请坐。”董超道:“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,不知呼唤有何使令?”那人道:“请坐,少间便知。”
董超坐在对席,酒保一面铺下酒盏,菜蔬、果品、按酒都搬来摆了一桌。那人问道:“薛端公在何处住?”董超道:“只在前边巷内。”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,央道:“与我去请将来。”
酒保去了一盏茶时,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。董超道:“这位官人请俺说话。”
薛霸道:“不敢动问大人高姓?”那人又道:“少刻便知,且请饮酒。”
三人坐定,一面酒保筛酒。酒至数杯,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,放在桌上,说道:“二位端公各收五两,有些小事烦及。”
二人道:“小人素不认得尊官,何故与我金子?”那人道:“二位莫不投沧州去?”董超道:“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,监押林冲直到那里。”那人道:“既是如此,相烦二位,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。”董超、薛霸喏喏连声,说道:“小人何等样人,敢共对席?”
陆谦道:“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。今奉着太尉钧旨,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,望你两个领诺,不必远去,只就前面僻静去处,把林冲结果了,就彼处讨纸回状,回来便了。若开封府但有话说,太尉自行分付,并不妨事。”
董超道:“却怕使不得,开封府公文,只叫解活的去,却不曾教结果了他。
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,如何作的这缘故,倘有些兜搭,恐不方便。”
薛霸道:“老董,你听我说,高太尉便叫你我死,也只得依他,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。你不要多说,和你分了罢,落得做人情,日后也有照顾俺处。
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,不拣怎的,与他结果了罢。”
当下薛霸收了金子,说道:“官人放心,多是五站路,少便两程,便有分晓。”
陆谦大喜道:“还是薛端公端的爽利!来日到地了时,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,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。专等好音,切不可相误。”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迁徙的,都脸上刺字,怕人恨怪,只唤做打金印。
董超道:“老薛,听闻林冲本是死罪,全仗太尉公子做人情,方死罪做活。
官人却说太尉又要结果他,怕有差错,故怕使不得。”
陆谦笑道:“董端公恁地小心,说与二位听了也是无妨。衙内瞧中他家娘子,前后只为讨那人欢心罢了。如今衙内瞒过了那人,好事已成,太尉怎能轻留林冲性命。”
董超道:“原来如此,小人该当效力。”
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,陆虞候算了酒钱,三人出酒肆来,各自分手。殊不知隔屏有耳,三人这番话,却被一人听了去。
也是合当有事。这日药郎张甑却好一个人去巷口酒店送药,刚取了钱,便见酒保请了薛霸入阁,一眼瞧见陆谦。他识得此人,知他是高太尉心腹,娶了林娘子小妹为妻。张甑这几日听人说起林教头因罪刺配沧州,曾两次去林府探望锦儿,安抚林娘子,均被锦儿冷语劝回。他既与锦儿结下私情,便放不下她,总想帮扶她家,见太尉心腹陆谦请两个端公吃酒,心知有异,便留了心,见四下无人,悄悄立于酒阁屏风之后,将三人言语尽数听去。
听到二解差答应加害林冲,他心中叫声‘苦也’,当即两步并一步,一径投林府大宅而来。
也怪昨夜高衙内只顾与林家二女彻夜淫乐双飞,一早又畅玩了一次晨欢,三人玩得太累,美美酣睡至午后末时,这花太岁又搂着二女在那张紫檀大床上取乐,只不愿离去。听到前院有人重重拍门,惊得三人慌张下床。高衙内害怕是张若贞父亲张尚问罪来了,吓得屁滚尿流,慌忙穿好衣服,一直狂奔后院旧门,从门外荒地择路走了。
锦儿急慌慌穿上衣裙,抢到前院,问明来人,方才心定。林娘子收拾了床,也出门将张甑请进院中,一路便哽哽咽咽假哭起来。张甑见二女脸带晕红,虽然不解,却不以为异,当即将巷口酒店所听之事一五一实,备细告知林娘子了。
若贞只听得心如刀绞,胸蹙眉颦,脑中一阵眩晕,只感天旋地转,几要昏倒过去,幸被锦儿扶住身子,假哭也顿成真哭。她一时放声而哭,此时方知被高衙内骗了,本以为这登徒子一心一意帮她救夫,对他好生感激,还想着与他完聚三年,以报他救夫之恩,不想一切皆被这淫徒算计,竟换来这等结局。想必丈夫含冤入狱,也定是高衙内暗中驱使,自己却将心身俱给了他,贞洁尽丧,如何对得起苦命的丈夫!
二女对张甑称谢不迭,送走他后,若贞于家中来回踱步,苦想法子相救林冲。
锦儿虽然一向机灵,却一时也想不出半点法子。若去报官,开封府与高太尉官官相护,哪里会理会她们。
若再去求高衙内,却知小姐已深恨这恶少如此骗她,定然打死不允。二女知道为今之计,只有要林冲加倍小心提防了。但林冲不懂官场水深,又刚直不阿,若知此事,依他性子,似必再次叫骂高俅,大闹公堂,以求翻案,反落个死罪难逃。只有等林冲出了京城之后,方能告知他。
若贞对高衙内一时心灰意冷,在房中苦苦思索良久,蓦地里灵光一闪,想起一人,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,急对锦儿道:“锦儿,你速去大相国寺,请守菜园的鲁智深鲁大师去路上相救官人,他是官人结拜兄弟,必会全力而为的!”
锦儿也知道鲁智深大名,上回便是他赶赴岳庙帮林冲打散高衙内手下那帮泼皮,后又找过林冲吃酒。她当即答应下来,快步赶赴大相国寺。
若贞在家中苦等,过了一个时辰,锦儿奔了回来,急着说鲁智深向大相国寺告了假,一早出城去了,没人知道他人在哪里。二女抱头哭了一回,都知林冲这次恐怕难逃劫数,就算得到消息侥幸逃出毒手,也再难回京复任了。
林娘子哭得双目红肿,忽儿止住泪,面无神色地说道:“锦儿,去雇台车来,我们去见爹爹吧。今晚请他过来,我们已被高衙内玷污之事,以及他差公人半道加害官人一事,不要对他老人家说了,免得他承受不了。明日待他老人家送别官人,我们再暗中提醒于他,要他加倍提防,以官人这身武艺,还怕对付不了那两个恶差么!大不了我们弃了这祖宅,随官人亡命天涯。”
锦儿喏喏答应,收拾了屋子,出去雇了马车停在门口。
老教头张尚听得消息,又从女儿口中得知前恩后果,想起当年自己曾因蔡京瞧中前妻李贞芸而被刺配孟州,此后前妻被逼无奈改嫁蔡京,自己方能携两个女儿返回京城复职。而今贤婿也因高衙内瞧中他女儿遭此大难,被无端充军,不由老泪纵横,痛骂天地无道,世态炎凉。他不知女儿已然失身那淫少,见她哭得好似泪人一般,言语中为林冲守节之志甚坚,不由连赞女儿志贞,好言劝慰一番后,当即收拾行装被物,乘车赶赴女儿家中。
待马车行到翠竹岗道口,却见七八个农妇在路心议论纷纷。张尚下车问出了何事,都说适才京城太师府来了数名家丁抓走一名蓝衣女子。那女子生得好俊,城里人就是不一样,又高又白又嫩,令她们好生羡慕。农妇中有见过张尚女儿的,说到那女子与张教头女儿有几分相似,却不知是谁。张尚吃了一惊,心道莫不是我那前妻又来见我,却被太师派人捉了回去?他一时心伤如割,奈何此时女婿蒙难,也顾不得这许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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