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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祭 下[2/2页]

    回忆起来,酸楚的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这个女儿,曾经在他大雪天晚上落衙回家的时候,蜷著身子抱著一蛊热粥蹲在门口,像个小猫儿一样团的紧紧的,短短的小胳膊紧紧护著那蛊粥。

    那时候他轻轻走过去,将女儿的头顶摸了摸,“怎麽不吃饭?”

    囡囡看见是他,连忙从雪地上蹦起来,将手里的粥递过来,“爹爹饿了,喝囡囡的粥。”

    那天雪很大,夜很黑,星子!亮!亮的,将整个天幕都坠的仿佛镶满宝石的绒毯。

    “囡囡的粥要给爹爹,那囡囡喝什麽?”他笑著问。

    女儿歪了一下头,摸摸肚子,“囡囡就……就喝草包吧。”

    这话是她从戏文里听来的,什麽“一肚子草包”之类的,在她的理解里,草包大概就是能吃饱的东西吧。

    囡囡很认真的看著他,“爹爹不能饿著,囡囡再也不能没有爹爹了。”

    在她幼小的心灵里,没有爹爹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。所以,这个爹爹需要她好好宠爱养护,这样她就能永远拥有爹爹这个神气威武的东西。

    就算饿著自己,也不能饿著爹爹啊。

    那天的粥熬的很糯很甜,他带著女儿坐在门儿外,一面看著灯火下洋洋洒洒的大雪,一面一人一口的吃粥。

    ……什麽时候、什麽时候、从什麽时候起?那个漂亮的孩子模糊了记忆中的模样,生疏而冷漠的看著他?

    是从翠秀逝去的那一天起?还是从玉儿过世的那一天起?

    或者更早更早,哪一天开始的……他记不清了。

    那个记忆中温暖的,可爱的,漂亮的孩子,化成了霜雪中的铜墙铁壁,她看向他的眼神,仿佛淬了毒的刀刃,一刀一刀都是刻骨铭心的恨。

    或许随著翠秀和玉儿一同死去的,还有那个叫做囡囡的可爱孩子。现在剩下的,只有权倾六宫的宸妃江采衣,她没有任何善待江采茗的可能性。

    “你姐姐,她是宸妃。”江烨的声音比砂质还要干哑,酸涩的感觉莫名针一样扎著他的眼眶,“茗儿,如果你进宫,就是进入她的地盘。慕容家的嫡女慕容千凤,比你高贵,比你美丽,比你有才名,可是和你姐姐对上,她是什麽结果?幽闭参商殿,在後宫守活寡!叶子衿,叶家嫡女,和你姐姐争斗的结果就是被赐死……你只要进宫,她一个指头就能弄死你!爹爹不知道她使了什麽手段,可皇上就是喜欢她。茗儿,从她手心里夺皇宠,你怎麽可能有一星半点的希望!?”

    一番话说得江采茗血色尽失,她睁大黑亮柔美的眸子,退後一步小口喘息著,不可置信的盯著江烨,“难道爹爹的意思,是非要女儿嫁去慕容家做妾麽?”

    慕容家的慕容云鹤,京城有命的纨!子弟,色中饿鬼,给他做妾,又能有什麽好下场!

    “侯爷……”宋依颜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话语权,她坐在椅子中,浑身轻轻颤抖著,手指紧紧握著女儿的手腕,哀求的看著江烨。

    “我又何尝愿意?”江烨冷冷的,“把你嫁给慕容云鹤,全帝都都会嘲笑我对慕容家做小伏低!我何尝愿意变成别人的笑话!”

    宋依颜抖抖颤颤的开口,“侯爷,不止有慕容家……仁嘉郡王、左都御史……都愿意和咱家议亲。仁嘉郡王府这麽高的门第……这几家这都是帝都一流豪门,把茗儿嫁过去……女儿也能过好日子,不委屈了女儿……”

    她打听过,仁嘉郡王府有爵位有产业,实在是富贵非常。仁嘉郡王的三儿子沈兴,面若冠玉,长得十分俊秀,如果女儿能嫁给他,也许就能淡忘皇帝罢?毕竟日子是小夫妻两个过,茗儿温柔甜美,不愁沈兴不厚待她。

    再想得长远一点,日後分家沈兴搬出郡王府独立,自然也可以接她这个岳母同住,到时候她就能摆脱晋候府的破旧院落,说不定,还能老封君……

    “这几家来议亲了不假。”江烨淡淡看著宋依颜,“但是,如果把茗儿嫁给别人,我没法跟慕容大人交代!”

    江采茗迅速涌起两泡泪水,退後一步,“爹爹,若是把女儿嫁给慕容云鹤为妾,女儿就立刻去死!”

    哪怕是死,她也绝对不愿意给那种人做妾室!

    宋依颜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,“难道,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麽?”

    “办法倒也不是没有,”江烨咽了咽干涩的喉咙,心痛的看了小女儿一眼,“茗儿,你进宫是没有可能的。倒不如……趁著大猎和皇祭,你,你去求求你姐姐吧。”

    江采茗倒吸一口气,“爹爹!你在胡说什麽!?”

    去求江采衣?她的脸面该往哪里搁?

    江烨叹气,“不是胡说。采衣她现在执掌六宫和内务府的总权,只有她说话给你赐婚,你才有出路。”

    “有宸妃赐婚,你不仅仅可以嫁入郡王府,还能抬高不少身份,是你最好的选择。如果她点头,赐婚的旨意下来,慕容尚河自然不能强求你嫁给慕容云鹤,更不会怪罪江家。”

    皇家赐婚,虽然事先都会询问两家的意愿,但如果下了旨,就是强制性的,一旦反抗就是抗旨,连慕容家也不能反抗。这样,江采茗的婚事一旦被宸妃强制做主,她嫁给郡王府就是遵旨行事,慕容尚河自然怪不到江烨头上来。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怎麽去……”江采茗蠕喏。她自然知道这件事有多难!别说江采衣那对她那冷到了极点的态度,还有许多年前,玉儿的事……江采衣怎麽可能会替她说话!

    宋依颜闻言二话不说,抱著肚子站起身,狠狠攥住女儿的手腕,“娘去!”

    江采茗瞪大眼睛,泫然欲泣,“娘……”

    宋依颜抖著苍白的嘴唇,定定然看向江烨,眸子里干干淌下泪来,“侯爷,我去,我去求宸妃娘娘。”

    “宸妃娘娘这麽多年,在江家过得不快活,”宋依颜苍凉轻笑,“我知道,她怪我,她恨我。我都认了,她要罚我,我也认。我去求她,我去向她道歉,我去认错……只要她不为难茗儿,只要她肯放茗儿一条生路。”

    “嫁人,是女孩儿的一辈子的事。多少女孩儿嫁错了人,这辈子就苦死了……茗儿是我唯一的宝贝,如果宸妃娘娘有什麽怒什麽怨就冲我发吧,我只求她,对茗儿高抬贵手。”

    “哪怕是跪死在她面前,我也要试一试。”天下母亲,为儿女死。

    江采茗呜咽出声,将头埋入母亲膝间,泪水将宋依颜的罗裙濡湿了一片。

    宋依颜抱著女儿软软的身子,泪水沿著松弛的面颊留下,她的手指很凉,凉的如同初冬的雪。

    如果有个人曾经深深伤害过你,你会原谅麽?

    如果那个人已经苍老,如果那个人已经再也没有伤害你的能力,如果那个人已经在你面前深深忏悔,其言也善?

    所有人都离去之後,宋依颜瘫坐在椅子里。嬷嬷端来一碗安胎的汤药,她看也不看就倒入窗边的花盆里。

    “胎是个假的,喝什麽安胎药呢。”她淡淡的摸著肚子。嬷嬷颜色一凛,连忙扶著宋依颜坐下。

    “夫人,快小声些,”嬷嬷舔舔唇,跟著夫人一起遮掩这事儿,让她实在有点後怕,“要不然咱们找个由头假装落胎吧?眼看著莺儿夫人躲得那麽远,就算想要用孩子谋算她,也够不著啊。”

    这麽一日一日挺著,月份到了却没孩子,那该怎麽办啊?

    “皇祭和大猎时,我就会看到江采衣,”宋依颜淡淡的说,“我知道,她恨我。她恨我和茗儿夺走了侯爷的爱,恨自己的母亲妹妹早早去世……她委屈,可是,她也不无辜啊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十几年了,我一直未能有孕,就是因为江采衣在我的饭食里掺了红花。”宋依颜淡淡看著窗外,被阳光照的如同红褐色香灰一般的云朵,局促的小院里,桂花刮擦出柔和的沙沙声。

    “我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,茗儿被她顶了恩宠,夺走了丈夫。是,我对不起她,可她又何尝对得起我?她已经拿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,她报复了我,又要害我女儿一辈子!”

    “活著,就是一场赌注。我用生命赌来的,可能是幸福,也可能是厄运。我赌输了,我认了。可是,我不能让我的女儿过这样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宋依颜伸张五指,狠狠抓著身侧的木椅把手,紧的似乎能在坚硬的木头上刻下指痕。

    “这个胎如果没了,我就只能回到马厩里面去。府里被莺儿管著,茗儿就连一点後盾都没了!有这个胎,我就还是晋候夫人,我还能为茗儿做些事。”

    嬷嬷犹豫,“可是夫人,到了月份,总得有个孩子出来啊……莺儿夫人又防的滴水不漏的……”

    宋依颜慢慢合上眼睛,“防的再紧,寻找机会总能插进缝去,莺儿……”她冷然一笑,“嬷嬷,孩子的事不用担心,等时机到了,你就去郊外的庄子或者妓院里去,找个被流掉的男婴,五六个月大的最好。到时候弄盆血来把孩子泡进去,那就是我流掉的孩子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谁在声泪俱下的对嘴,那麽逼真那麽动人的忏悔。

    是发自肺腑的体会,还是虚伪。

    亲蚕大典自古就与亲耕之礼并重,所谓“天子亲耕以供粢盛,後亲蚕以供祭服”。帝王率众臣祭祀先农诸神,在先农坛亲耕,皇後则要在先蚕坛“亲桑”,以此为天下的黎民百姓做出表率。

    选好了吉日,大猎猎场已经是秋初肥美的离离如同绒毯一样的绿草,钦天监监正走在最前头,龙蟠凤帜,北周禁宫朱雀门大开,先後涌出了以黑金两色为主的帝王仪仗和朱紫二色的宸妃仪仗。

    君王率领众臣往东,宸妃率仪仗往西。

    先蚕礼,历代由皇後主持,有祭先蚕、躬桑、献茧缫丝三个部分。江采衣虽然不是皇後,但是宸妃的身份主持祭蚕,也足够了。

    顺天府已经先准备好蚕母送到猎场西郊的先蚕坛,进呈蚕种并将其送至蚕室。

    江采衣身侧有文四品、武三品以上均各侍女一名进行陪祀,江采衣事先已经斋戒三天,其他嫔妃只需要斋戒一天,所有的东西太常寺已经提前收拾好。

    ????青烟,直上青天,仿佛展翼!翔的凤鸟,於清晨的先蚕坛上空展开清渺的羽翼,映的周围花树堆雪,酒旆闪闪,一族烟村,数行霜树,断鸿声远长天暮。

    玉鉴琼田三万顷,素月分辉,明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。

    江采衣穿著常服踏入先蚕坛玉阶,兵卫仪仗和女乐在前导引,在在具服殿换上礼服,登上亲蚕坛,行六拜、三跪、三叩礼,迎神、初献、亚献、终献、撤馔、送神,视瘗。

    蚕母已生,躬桑日巳时初刻,江采衣站在先蚕坛前,被女官服侍著,穿上了皇帝的龙袍。

    江采衣的身量当然比沈络小得多,龙袍也是依著她的身材缝制的,鲜红绸缎上有金龙隐形,伴著桑叶形状的青绿色花纹,从脚底四面铺开去,仿佛被巨大牡丹花瓣供在中间,别有一种庄严肃穆的美?。

    蚕为龙精,月值大火,则浴其种,是蚕与马同气。只有祭祀先蚕时,江采衣才能穿龙袍,代表皇帝对先蚕进行祭祀。

    女官们也弃了儒裙,穿上蟒袍,一群男装丽人整齐排成一队,看起来流霞一般璀璨,脂粉胭脂的香味和光华浮在女官们的脸上。

    来到先蚕坛的大桑树前,郁郁葱葱的阴凉从烈阳下洒落,紫衣的引导女官引江采衣至采桑处,早有典仪女官等在树下,躬身福身奏请宸妃采桑。

    相仪女官一人奉钩,跪於右旁,一人奉筐,跪於左旁,箜篌乐声响起,女乐们唱起了柔美的采桑歌。江采衣仰头右手持钩,左手持筐,在东畦第一棵桑树上采桑一条,又走去西畦第一棵桑前采桑二条,然後将钩筐交还给女官,转身走上观桑台的御座,观看其他妃嫔命妇采桑。

    北周後宫嫔妃很少,只有几个小仪、小媛和选侍,画兰也在,只是男子选侍没有采桑的资格,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,白发静静搭在肩上。

    嫔妃各采五条桑,命妇们则各采九条,然後纷纷交给蚕母、蚕妇。所有的桑叶都被送到蚕室切成细丝,撒开喂给小小的蚕儿。无数白花花的小生物在特制的餐盘上蚕食鲜嫩的桑树叶,发出微妙的声音,让人听出春意盎然。

    大猎前的祭祀一直持续了六日,蚕室关闭,等著蚕儿结茧後再举行献茧缫丝礼,而现阶段的祭祀,就已经结束了。

    先蚕神殿供奉的育蚕之神体壮而貌美,慈俭而无华,是位宝相庄严的女神,足足有十丈高,江采衣在巨大的神像前转过身来,换回了常服,下召命所有嫔妃和命妇聚宴於猎场中的宸妃大帐。

    江采茗和宋依颜,亦在其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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